海派佛教及对上海人精神生活的影响
一、都市佛教中的海派
在中国现代化亦即城市化的过程中,都市佛教的地位日益凸现。上海的海派佛教,在都市佛教中扮演着非常微妙的角色。早在1989年,我在香港“太虚诞生百年国际学术会议”上,即预言中国大陆佛教仍不可避免地滑入低谷,这一态势将持续到世纪之末。但触底就得反弹,中国佛教从废墟中崛起,重新走向世界的出海口,还得数当时最不被人看好的上海。
十多年前,应对中国佛教高层的咨询,我提出了后来在圈内流传颇广的“弓举箭发”说。中国的海岸像弓背,北端以北京为中心,那里富集着现代中国的政治资源;南端数厦门为代表,拥有改革开放所释放的现代化资源。长江像射向大海的箭,张弓扣弦,将箭搭至最富有宗教神秘资源的四川省会成都,也就差不多囊括了汉传佛教区域。它北通西安,那是二千年中国传统佛教的象征;南贯韶关,在那里慧能发动禅宗革命,宣讲了中国人唯一被称之为“经”的《六祖坛经》。佛教的根本在于内证修行,它理应给红尘滚滚的都市带来泉边林下的山林气。但在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,上海佛教在“宗教搭台,经济唱戏”口号的误导下,被折腾得俗不可耐,亦为内地佛教界不屑一顾。
“海派”,确实有其实效功利的现实媚俗一面,“海派佛教”亦几成为佛教世俗化的代名词。然海派又具有海纳百川,集东西南北之长一面。正是这一点,使上海佛教在二十一世纪将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。当我在2000年重出江湖,开始与上海新一代佛教领袖交往时,对上海佛教基本态势的评价是:天时、地利、人不和。上海佛教背负着太多的包袱和骂名,但历史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垂青过上海佛教。正如《老子》所云:
“上善若水。水善利万物而不争,处众人之所恶,故几于道。”
二、天时地利人不和
在中国近代史上,上海佛教拥有显赫的地位。1912年,在上海成立中华佛教总会,这在政教关系上是一划时代的创举,建立了全然不同于古代僧官制度的独立佛教组织。1918年,在上海成立世界居士林,这亦是教制史上的创举,它使佛教走出寺庙的局限,进入社会各个阶层。1929年,建立上海佛学书局,不久又在无线电台首创佛学广播节目,上海佛教对现代科学技术和现代经营方式表现了惊人的敏锐。1947年,成立上海佛教青年会,这显然是对基督教争取青年一代的回应。上海最早推出“佛化婚礼”等时髦玩艺,也是各家佛教大师登台亮相的大舞台。被誉为中国的马丁路德的佛教改革家太虚大师,圆寂于上海的玉佛寺。而差不多领导半个世纪中国佛教协会的赵朴初,亦是从上海展开了他最初的佛教事业。
上海佛教处于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,它本身虽然没有太多的宗教资源,却如“善利万物”的大海,吸纳着中国佛教的传统,并面向海洋展开不同文化之间的融汇冲撞。
若从时间维度看,在上海有着四波佛学的交集:
第一波是印度佛学,它发轫于释迦牟尼的修证实践和社会批判思想,并把一切社会弊病和思想问题归结为人心的愚痴,而以刻苦的道德自律和禅观修行净化人心,所谓“勤修戒定慧,熄灭贪嗔痴”是。最接近这一波佛学风范的,是近年来大为走俏的南传佛教,尤其是其次第井然、操作性强的禅定修习方法。
第二波是中国佛学,经过印度佛教与中国本土宗教的冲突与适应,终于形成中国化的佛教。既有三教鼎立格局下,最为辉煌的隋唐佛教时代,也有宋元明清之后,佛教丧失自己的主体性,屈服于封建王权以及作为国教的儒教之下。
第三波是日本佛学,日本的佛教学自中国,而明治时期的脱亚入欧、全盘西化运动,使日本在佛学研究方面,迅速居于世界领先地位,与饱受一个多世纪战乱和内乱的中国佛教,形成巨大的反差。同时,日本佛教食肉畜妻的制度,亦对当代中国佛教造成巨大影响。
第四波是欧美佛学,经过一个多世纪的东西宗教对话,欧美佛教虽说不占据当地的主流地位,但它对东方文化的回归,对现代化弊病的批判等后现代色彩,对中国佛教的未来发展,提供了一个前瞻性的观察视角。特别是在犹太教、基督教、伊斯兰教这“亚伯拉罕三大宗教”间愈演愈烈的冲突中,提倡和平息诤的佛教,将会取得更多的信仰市场。
这四波佛学转成空间维度,站在上海面向海洋,则如层层涟漪,从港台地区、东南亚,进而展开到日本和欧美。我曾在《第三只眼看台湾佛教》一文中说过:大陆参加的两次战争(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)和一次文革内乱,客观上成就了七十年代之后台湾的经济起飞,从而使台湾佛教各大山頭的寺院经济获得奇迹般的神速发展。当大陆开始清醒过来,不再把聪明才智消耗在“与人奋斗”的穷折腾中时,经济发展的机会未必会永远垂青于台湾。
上海佛教处于时代的潮头,任何一波佛学思潮,都能在上海引起回响,并找到相应的代表人物。目前所谓“人不和”的局面,表现在政教关系、僧俗关系、教团内部团结等种种方面,本文无意对此谈得太细,只略举如下数端:
一、在市场经济转型中崛起的民族工商业者与中产阶层,开始对佛教发挥支撑作用,但力量还很有限,尚未成为其坚实的社会基础。
二、宗教主体性意识抬头,宗教多元化发展格局开始形成,但对宗教根深蒂固的偏见和无知的社会大环境,并未得到根本性的改变。
三、佛教内外原教旨主义思潮开始兴起,对世俗化现象的批评亦产生一定程度的威慑作用,但要改变上海佛教在中国佛教界的地位,仍有相当长的路要走。
四、在政治、宗教、学术三极关系中,佛教知识分子虽能发出若干独立的声音,但尚未形成独立的一极,还不能充分发挥相互监督、相互制衡的作用。
三、发展走向
上述瓶颈问题,涉及经济、政治、精神三大领域,但根本上还是思想观念的突破。对上海佛教而言,关键是如何在神圣化与世俗化之间取得平衡。基于这一考虑,对中国佛教协会在十多年前提出的“一个思想,三大优良传统”,有必要作出新的诠释。
所谓“一个思想”,即人间佛教的思想。人间佛教有“人间佛教化”与“佛教人间化”二种进路,前者是佛教化世导俗的目的,后者是佛教在人间传播的手段。把握这二种进路的本末和体用关系,就可以把人间佛教分成三个层面:社会适应、社会关怀、社会批判。佛教只有在不断的社会批判和自我批判中,才能坚持超越性和神圣性,为净化社会、提升人心作出应有的贡献。
所谓“三大优良传统”,指中国佛教在历史上形成的农禅并重、注重学术研究、国际友好交流三大特点。但这三个特点必须建立在一个根本上,即太虚大师所说的“中国佛学特质在禅”,这个“禅”,即指佛教独特的修证和由此开发的智慧,故可以概括为“一本三支”。
根据上述思路,上海佛教的发展走向将是围绕社会关怀,而呈现多元发展的格局。
一、顺应重建宗教主体性之历史潮流,依托内地的淳厚道风,迎请高僧指导禅修,满足信徒,尤其是知识分子信徒的信仰需求。
二、依托雄厚的寺院经济,以社会关怀为工作中心,服务上海。特别在解决上海的老龄化和环境问题上,佛教会产生相当大的作用,从而大大提升佛教在上海社会中的地位。
三、面向国际学术前沿,以建立私立佛教大学为契机,凝聚佛教知识分子,开展文化学术事业,建构社会良心系统。
四、网络时代的佛教教团组织将向两极发展:小群化、社区化与虚拟化、普世化。
四、对上海人精神生活的影响
一、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,随着工商业自由往来,上海人将会越来越追求精神生活的质量,并关注信仰自由的含金量。
二、随着宗教对话与宗教多元化的深入人心,佛教精神对治现代化弊病的殊胜处会更加凸现。都市佛教与山林佛教将各擅胜场,然回归自然、崇尚山林将会更加深入人心。
三、上海人的宗教生活依然是以追求现世福报为主,但在适应社会现实的同时,坚持理想主义,坚持社会批判的力度将会增强。
四、随着佛教社会事业与文化事业的推进与展开,佛教将主要以精神分析、网络交谈、心理热线、讲座沙龙等方式,对忙碌紧张的上海人心灵起到慰藉与净化的作用。